[日期:2022-05-17]
文章来源:民盟成都市委
作者:任乃强

编者按:本文作者任乃强是张澜先生创办的南充县高等小学堂的学生,由张澜亲授学业。后在张澜协调学费下考入北京高等农业专门学堂本科(今中国农业大学)就读。人生第一份工作为张澜当时主持的北京《晨报》编务工作。回到南充又被张澜在实业和教育方面委以重任。后在张澜主席介绍下于成都慈惠堂加入中国民主同盟。任乃强从小学受教,到青年成才,中年命运与共,半个世纪以来与张澜先生亦师亦友一世情。

本文讲述了在成为我们所熟知的张澜之前的张澜轶事,让我们从北京回到南充,从主席张澜回望布衣张澜。

 

张澜,字表方,四川南充人,是前清的廪生,于光绪年留学日本。1903年归国,创办南充县高等小学堂。这是清朝废科举、兴学堂那年川北地区最先兴办的一个学堂。虽叫作小学,招收的学生,大都是应过科举考试的童生。般年龄在二十岁左右,有高到三十岁的。课程有读经、修身、历史和地理,有格致、算学、图画和体操。教师多是老儒。“格致”取《大学》“致知在格物”的意义。内容是讲一切生物、无生物,利用厚生的道理。一般老儒对这门课是如对“丈六金身”,摸不着头脑的。张先生虽原是廪生,以辞赋见长但他留学日本弘文馆,却是学的这门课。回国后,各地学堂都需要他。南充士绅以桑梓之谊把他挽住了。他给学校运回来许多日文的科学新书、图谱和标本、仪器并把他自己的私人藏书也寄存到学堂的图书馆,供学生阅读。那时的日本书籍,大半的字都是汉文只夹用很少日本新字,稍稍学习“东文”日文 ,就能看懂。他校长,就聘请有个名叫中村的日本人来教东文。我十一岁考入高小,是这个学堂年龄最小的学生。特别爱看他带回来的地理书和地图。记得有一册名叫《支那疆域沿革图》的巨册,我特别喜爱,要求借来托绘,蒙师特例许可。我从那时起打下了研究史地的基础。

学堂有圈颇高的围墙,我与一个同学发现一架竹梯靠在墙上,我爬上墙顶眺望,被同学开玩笑抽去竹梯。我窘极了,大吵大闹。被先生听着,走来,搭梯接下,拾地下篾片打了我的头。我冤愤不制,从此恨他。但不久,便从种种事实的感动,转变为钦佩他与敬爱他了。

那时教学,全是在黑板上写讲义,学生照抄。我们发现他格致课讲稿的书壳上,大书“半明白先生”五字。心想“他都没有学通,就来教我们”。但听他讲的全都新鲜,没有可以怀疑之处,也没有人能驳倒过他。后来与同学议论他那样“卖独行”的教师,在别人,打肿脸也要充胖子而他却自署为“半明白先生”。这种虚心自律的精神,正可说明他的高尚品德。

先生嫌原讲修身课的老儒言论迂腐,改为自己来讲。所讲的也是经史格言,但不是理学家那套,而是鼓励奋发有为,自强不息的一类古籍成语。有一次期考,他出的题是“如何才能改过”。他却并未曾讲过有何方法改过。考生问他,他要学生自己开动脑筋去思考。许多年纪大点的同学,引经据典、长篇大论去阐述。我对经籍窍不通,只曾读过《论语》,记得子路好勇和他闻过则喜的故事,便勉强写出“惟有勇才能改过,故子路人告之以过则喜。”自嫌十七字不成文章。恰好历史课讲过了汉武帝晚年厌兵,下诏悔过。于是再配上句,“汉武帝晚年悔过。”够二十四字搪塞,羞缩缩地把卷交了。万未料到,他给我这卷子打了一百分,并用红榜贴出来为全校示范。这真使我感到已被绑在高跷架上,不能不努力学走了。以后我有过失,老师总是用“你从前是怎样的”这句话来责问我,使我不能不痛改前非力求上进。

南充是顺庆府的首县,城内有府衙、县衙、经司、游击、外委、府学、县学等许多官署满城都是官吏、员司、兵差人役。商业街市并不多。学堂是由县官作监督。县官每出必鸣锣吼道旗、、鼓吹、舆马、照牌一大路。他随时开进学堂来,接受酒食招待,遍及从人而后去。原是县学训导骆腾焕骆状元的父亲)作校长。骆到甘肃作县官后,表方先生受聘作校长。他对府县官来校,只在客厅待茶会报。要求夫马停在校外“以免扰乱学业”。县官邓隆,仗恃进士出身,又是候补道员的头衔,对此冷遇,怀恨而无可如何,从此不再吼道来校。官绅间的摩擦也尖锐起来了。邓隆讦告先生为“革命党”但无实据,未能成罪。先生亦联合县绅讦发历年县府陋规,及邓隆的父亲同住署内,潜出招摇纳贿各事。结果绅方胜利,邓隆被调走。许多陋规也取消了。

那时南充的绅士,分为两派。有林举人名宝书、肖拔贡名子仪等把持“三费局”,专为县官办理筹款、纳捐的事。每借兵差、官差、学差、赈灾、蘸禳等名目,通过“三费局”的局绅例由官府派任向民间筹款。筹款万,入官七千,局留三千,是公开的官绅分赃规定此外还有衙门直接贪赃的规定都是公开收费。所以叫做陋规。县官全年的规俸不过百多两银子,而从陋规取得的,则往往超过万两。府衙的陋规更多、更大,所以有“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谚语。地方的“局绅”们,只喝点陋规余沥,也无不发家致富。因此民间把受派入局比于“拜相”。他们既由县府拔用,自然唯命是听,甘作县官鹰犬。有时陋规太多,遇上峰批斥,他们就用地方绅民名义去为县官辩护。官绅如此勾结,所以陋规不断膨胀,漫无制约。这是封建政权日趋腐朽的一个原因。各县皆然,不仅南充如此。

先生回国后,发现局绅无耻各节乃于作校长时延聘县中正编有学才德者胡德宣讲地理,邓克钦教数学、图画,王焕廷教说文,何淦侯讲经学,任玉阶、曾慎修为监学,庞明钦办女学。团结一致,与官吏、局绅斗争。清廷既已颁布“预备立宪”,许各地组织农会、商会、学会。先生乃同各教师分别联系群众,组成这三个公会,在大北街成立三会公所,依法取得全县民意机构地位联名申请裁并“三费局”,与户房合并为经征局,直属于县府,不再代表民意。这一胜利,把林举人、肖拔贡那批劣绅的“相权”摘掉了。旧时, 府县街门都有六房典史员差办事。吏房主铨选户房主田赋礼房主祀典兵房主盗贼刑房主刑法工房主工匠。惟户房权势最大,刑房次之。余四房最冷落几乎无事可办。后遂裁废。旧时陋规,亦陆续有所裁革,官吏也不敢公然贪污了。

清朝末年,地方社会崇尚“斯文”俗语用于称读书人为斯文,出门要穿鞋袜、长袍、马褂,戴披肩风帽,勾腰驼背走路若还不拿拐杖,就要提个笼。这才叫作“斯斯文文的人”,才会受人尊敬。表方先生办学,首先提倡体操。在南较场办运动会,大字悬牌“禁止风帽、烘笼入场”。又旧时妇女都缠小脚,出门,虽一条街,也要坐轿,不能把脸给人看见。读书只许读《女儿经》。先生回国,才创办女学堂后改称“端明女校”,开“天足会”先叫放足会,劝妇女放足。后来放脚的人多了,才改称天足会,不许小脚女人加入。先说服开明绅家送女入学,再由一批女生去提倡、串联、组织,逐步把风气改变了。

学堂第一、二批学生,大都是学过八股文,应过科举试的富家子弟,穿着华丽,但功课却做不走。也有几个贫苦学生如任依等,学业都很出色。先生要矫正风气,提倡朴素、勤劳每期考试,各班前三名都免交食、学费,还奖给图书。他常到自习室来辅导学生那时学校建筑分教室、自习室、寝室、大礼堂、大操场、食堂和厕所等部分,学生过集体生活。对于贫寒学生,慰勉备至,格外亲切些。浮华学生怕被抽问,见他来时,总是把头埋起。他曾在讲台上讲述“绣花枕”的故事,说得那些华丽无实的学生面红耳赤。表方先生培育出来的学生大多能敦品力学多少有所成就。

南充在宋明两代,文化较高,学士、文人、名家颇多。清代文风衰歇,读书人只习八股应试。科考也多是买外县高手顶替,举贡生员,几乎没有一个通人。先生家近西充。西充地瘠民贫。学人努力,学风踏实,治经史,成进士者多。太老师海楼先生,曾向西充名家受业,回县教学,才开始在上西区打开了经、史、辞章的门径。较远的县城与东、南、北区,学风仍是很落后的。即如县城首席局绅林举人,就是谫陋不通的代表。他给某孺人做了一通墓志,镌立在西郊赛云台山上 中有“暮春之交,暴雨橫行……,是皆予所目击见闻也”等语句。先生与罗梓青、蒲伯英、胡德宣四人游山看见,相与捧腹大笑。四人各凑句,用瓦片刻在碑文上道“好大一篇狗屁,尽是目击见闻,若要狗屁洗净,还待暴雨横行。”这是罗梓青先生谈的。我1927年游此,还看见这个碑与瓦片划字存在。证明罗言不虚。自从张先生办南充高小以后,学风大变,这样不通的人逐渐少了。然而在此以前,连举人也是这样狗屁不通。

三费局撤销后,林举人、肖拔贡把学堂恨之入骨。林举人自知不济,都还罢了。肖拔贡自信是饱学的,也在社会上联络一些人,去“包围”县官,自告奋勇要“打倒张澜”。他知道学堂宣传科学文明,骂他是老腐败。他也卖弄歪才,在他当街大门上贴一副过年对联道“张吻鼓颐, 吸血呼膏真所谓蚊鸣世界济困扶危,出经入史,原无愧虎拜先生。”西兴场有个姓蒲的学生,性滑稽,素来僧恶肖的言行,他用白纸写了一副短联,半夜贴在肖家门上大红对联的下面“三费局张了贪吻,鼓了馋颐肖子仪出的月经,入的狗矢。”于是此事传遍学校。学生们把两副对联说与张先生。先生微笑道“这位拔贡一片虚骄,实无学问,饾饤成词,典实疏谬。他的上联,恰好他们在三费局的自赞。他的下联,恰成了他们对官吏犬马效劳的报功。蒲生的上联还切合其人,下联则不成辞矣。”学生们说“骂他是阴类丑物,我们就觉骂得好。”先生正色教育道“评论人物,须当心安理达,恰如其分。虽当面言之,亦能折服。不可涉于刻薄谩骂。若说他们谄谀助虐,是苏的吏困,扶的官危,却符合事实。月经、狗矢就太庸俗了。”学生又说“蚊鸣、虎拜,就是他在谩骂。”先生笑道“可能是他在骂街。但若用经义解释,就等于他在骂自己了。所以应该说他是典实疏误。”于是学生问“他这两句出于何典?”先生笑道《诗·齐风》‘虫飞薨薨’,为‘苍蝇之声’,喻小人成群谗害君子。蚊鸣无典。蝇蚊同类,可以借用。这岂不是他自明谗口《礼·檀弓》‘苛政猛于虎也’。虎拜无典。只有此典。这个拜字岂不恰好表明他与官吏勾结的身份么先生之因势利导,循循善诱的方法,大都如此。

封建社会的另一个特点是迷信宿命。关于先生福泽,地方上也有许多传说。何淦侯先生说“先生诞生的一夜太老师梦见大海汪洋,有一小舟荡漾,不能自进。海浪时起高澜,推舟前进,浪复一浪,推动多次遂达于岸。故为先生取名澜,字表方。方,是方舟之义。何又说“先生面像, 山根有断纹。相法云,四十岁死。尝病虐,大烧谵呓,自言梦至大殿外,见张榜云张澜四十岁。怒,撕去四十字。其后满四十作川北宣慰使乘马,马忽暴跳,坠地臂折,几死然竟治愈。”说者以为阴德之报。我曾问先生“信有之否”先生日“有之。适然之事,迷信者以为果然。相士先有妖言,故懵梦中有此谵语。省躬清明无所畏怯,则亦无验。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信之有害,斥之无益。但当修身力学,无须问此。

 

任乃强(1894—1989),字筱庄,民盟盟员,籍贯四川省南充市嘉陵区双桂镇,我国现代著名藏学家、民族史学家、历史地理学家。一生涉及诸多领域,是四川最早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最早将《格萨尔》翻译成汉语。他撰写了中国第一部农业史,绘成了第一部康藏地图。有关他与张澜的故事可参阅成都民盟公众号已刊文章《师生之交  朋友之谊——张澜与任乃强的半世情缘》(作者贾德灿)。

本文转载自四川人民出版社《龙门阵》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