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9-03-19]
文章来源:群言
作者:胡平

 

四川省射洪县是初唐大诗人陈子昂的故乡,县城内的金华山上至今还保存着陈子昂的读书台。自唐朝至今1300多年以来,到过射洪县金华山拜谒陈子昂的名人数不胜数,也留下了无数轶文诗篇。陈子昂成为射洪县最大的标签。

1937年深秋,张澜来到金华山拜谒陈子昂,并写下了《射洪访陈拾遗读书堂》一诗:

来到金华第二峰,读书人渺野台空。

高才怅望无寻处,但听江声暮霭中。

单从这首诗里的字眼看来,“人渺”与“野台空”,“怅望”与“无寻处”,能够让人深切感受到张澜内心的焦灼、彷徨与苍凉。我们似乎看到,在夕阳西下时,张澜站在读书台前,望着当年陈子昂读书的书堂,四处渺无一人,野草已使书台成为“野台”,缓步走上高处,内心充满了惆怅,不知看向哪里,只听见山下涪江的流水声隐约传来。杜甫也曾到金华山读书台拜谒陈子昂,杜诗《登台》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虽非此台秋意,然而却是一样的破碎河山、一样的深秋时节、一样的穷途末路、一样的感时伤怀。可以想见,此刻伫立于读书台上,张澜的心里是何等悲凉,他的耳际也许会响起陈子昂那千古名篇,“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似乎已找不到下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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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陈子昂读书台

 

导致张澜彷徨的原因,除了他与陈子昂虽时空相隔但能心意相通外,还与刚刚在射洪县洋溪镇发生的一次“超规格”接待事件有关。在能收集到的文献资料中,张澜在射洪的行踪共有三次,都与射洪县洋溪镇一个叫李雨生的人有关。李雨生生于1868年,是清朝光绪丙午科优贡。在清政府“预备立宪”时,四川于1909年设立了四川省咨议局,李雨生被选为常驻议员,随后追随张澜参加了四川“保路运动”,自此二人结下深厚情谊。1911年12月,中华民国成立后组成的四川军政府分别委任张澜、李雨生为正副川北宣慰使,对川北一带进行巡行,监督前清官员向民国政府办理政务移交。1912年1月,两人巡行到洋溪时,将临时行署设在李雨生的老家洋溪镇正街王爷庙内。1913年,李雨生当选为四川省第一届议事会议员;1915年袁世凯复辟称帝后,李雨生辞去省议员职务,返回家乡后不复出仕,自此张、李行迹各异。张澜志在为民,始终奔走国是,先担任四川省省长,后回家乡办学宏道,继又发起组织四川乡村建设运动,担任四川安抚委员会委员长,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又以无党派身份被国民政府聘为国民参政议员。1937年春,张澜来到了射洪,在洋溪与李雨生相见。老友重逢,对剖初心,纵论时局,张澜劝李雨生不要甘老于蜗居,埋没了才华,消磨了报国之志,但李不为所动。同年秋,张澜再次以参政议员的身份率队视察川北等地,进入射洪县境内,他首先到达了洋溪镇,谢绝了地方官员的宴请,与同行的章伯钧同住在李雨生的庄园“小盘谷”里。

次日,为了不误张澜等人的行程,李雨生于清晨设宴饯行,并请来镇上知名乡绅作陪。张澜虽于昨夜与老友畅谈,是晨仍然兴致很高,在宴席上畅谈民主政治,希望以他的热诚感化李雨生再次出仕投入抗日大业。但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发生了。大概是地方官员认为张澜作为四川省前省长莅临洋溪小镇,唯恐接待的档次不够,火速责令当时洋溪镇高级中学的一位女童子军教练率20余名女童子军前来慰问张澜等并接受“检阅”。但弄巧成拙的是,率队的这位女教官“广施粉黛,擦胭脂抹厚粉,衣着入时,确实是当时的一位摩登女郎”,这让张澜十分反感。“检阅”完毕,这位女教官拿出一匹白绢请张澜题词,他没有推辞,当场挥毫写下了七绝《题洋溪镇招待盛宴》:

裁锦绣罗丽绝伦,纷纷装束斗时新。

可怜北道贫家女,尚有经冬无裤人。

题毕,带着李雨生赠送的诗集《观乡吟》,告别了众人,沿涪江逆流而上,才又有了上金华山拜谒陈子昂读书台并题诗的后事。

张澜的这首《题洋溪镇招待盛宴》,在关于他的不同文献之中,也有将诗名记为《通江苍溪广元所见》的。通、苍、广三县,正是张澜一行到达射洪县之前所经之地,当时国内动乱,广袤的四川城乡民不聊生,在这次张澜所到的川北33个县中,有的年轻女孩竟没有裤子可穿,这让张澜的心情十分沉重,在洋溪见到如此花枝招展的女教官,故以诗讽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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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30年,国立成都大学数学系毕业留念(前排左六为张澜)

 

张澜的这次洋溪之行,仍然没有说动昔日好友李雨生出山。他在金华山“怅望”后,回到成都,写下了《行次洋溪饮故人李雨生家》一诗:

义山几岁故山回,山下千家列肆开。

屋有栖乌依旧好,人曾喻蜀喜重来。

新词痛写民间苦,佳酿还求饮后醅。

今日国危须共挽,莫将盘谷老高才。

张澜这首诗委婉化用了李义山(商隐)《白云夫旧居》诗意:“平生误识白云夫,再到仙檐忆酒垆。墙外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白云夫,代指隐士。陈子昂“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囊括经世道,遗身在白云”“俱来绿潭里,共向白云涯”“平生白云意,疲苶愧为雄”“平生白云志,早爱赤松游”等诗句,均是以白云代表隐士、隐居。张澜在诗中实有所指:义山说自己幸识高人,再次到其隐居处回味一起饮酒的乐趣,见得情谊深厚,岁月静好。现在我把你比作义山,我也是关山飞渡再次来拜访你,可是这酒喝得不够痛快啊!你那些关心民生疾苦的文章固然是好,但时事如此艰险,国家正值多难,你可千万不要窝在老家埋没了自己的才华!张澜这样化用义山诗,既寄托了对隐居好友的思念之情和跨越千山万水重逢的喜悦,也流露出知音难求、人才难得的伤痛,更表达了希望与李雨生共挽国危的心声。

白居易曾说过,“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纵观张澜关于射洪的这三首诗,无不关乎时事民生,具有深刻的时代背景和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同时,我们也可以感悟出张澜在这个时期的心路历程:走访视察川北33县,民不聊生的惨状令人心酸;好友在老家甘居向隅,虽“新词痛写民间苦”,然其无关世事的闲状让人心塞;陈子昂感时伤怀而英年早逝,抱负得不到实现,其结局让人心痛,其渴望英才的苍凉心境又有谁能够真正理解?

那么,张澜迷茫和彷徨了吗?不,“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张澜始终以天下为己任,没有与李雨生一样消极沉沦。他痛定思痛,特别是在金华山上与陈子昂跨越时空的对话和参悟,让他对时局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对今后的道路有了更加坚定的追求。李雨生送张澜的诗集中,有反映身居洋溪却忧国忧民的诗句:“把酒且迎春,一扫阴霾新宇宙;狂戈能退日,伫看光复旧河山。”张澜肯定了其“新词痛写民间苦”的才华,却更提出了“佳酿还求饮后醅”的识见,希望友人酣畅淋漓作一篇绝世好文章,做一个济世大丈夫,重在亲力亲为、共赴时艰,不要徒负才情、消极遁世,清楚明白地劝诫李雨生不要消磨了报国壮志:“今日国危须共挽,莫将盘谷老高才。”

毛泽东曾经当面评价张澜:“表老啊,你的人好、德好,你是与日俱进啊。”正是这种与日俱进、自强不息的弄潮精神,令张澜与李雨生从此分道扬镳。的确,从这次离开射洪后,张澜与李雨生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1945年,李雨生病逝于“小盘谷”,终年77岁。

“人不可以不自爱,不可以不自修,不可以不自尊,不可以不自强,而断不可以自欺”,这是张澜的座右铭。他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发挥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并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时期,在民族危机空前严重的时刻创建了中国民主同盟。张澜以民主人士领袖的身份斡旋于国共之间,终于在1949年10月1日这天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与毛泽东、周恩来等革命领袖共同见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辉煌,最终也创造了成就卓越的一生,至今受到广大人民的纪念。张澜的一生也生动地诠释了“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这个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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