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20-09-02]
文章来源:民盟成都市委会
作者:民盟成都市委会

我们以为的历史,是一种宏大的叙事,在那漫天的红云和巨变之中,每个人都不可阻挡地走向自己的宿命,这些宿命最终成为一条无比清晰的历史逻辑,呈现在历史书的白纸黑字里。然而当我追寻着鲁绍先老人点点滴滴的生命轨迹,再一次走进历史时,我发现历史只不过是一群人在各自生命中选择的路径,他的路,他们的路……最终汇聚在一起,并且拨开了历史的迷雾,将未来定格在他们前行的方向之中。

历史,在他们的疾驰中被踏起一阵阵烟尘,他们亲历历史,他们塑造历史。而后,他们渐渐老了,消失在历史里。

第一次听到鲁绍先这个名字,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场合,民盟例行开会,商量着要去看望盟里的老人,这个名字静静地躺在名单里,像一阵若有若无的风,刹那间吹过耳畔。清风拂过,下一秒也就忘了。直到我在编撰《郫都掌故》,查询相关资料的时候,鲁绍先这个名字又猛然跳到我眼前,激得我眼皮子直跳,原来鲁家在建国前竟然是这样的富有,鲁家的这位长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最终变成了我们郫都民盟的元老,成为郫都区革命史中绕不过的人物?

我觉得,有一部藏在历史深处的史诗正在向我缓缓打开,但是这部史诗过于宏大,让陷于繁忙工作的我甚至不敢翻开它的扉页。我怕亵渎了这首诗,怕亵渎了这位接近期颐之年,却在遥远的历史深处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人物。

然而,锋利的时光碾压着人的生命前行,我的这种珍贵而忐忑的心情忽然遭受了重击,那首我不敢翻开扉页的诗被时光写完了最后一个诗行,落下了最后的句号。这首诗,我再也无缘从头朗读,因为时间已经锈蚀了古老久远的篇章,只给我们留下只言片语的注释。

鲁绍先老先生去世了。

我随着民盟的领导去了鲁老家里,交涉关于捐赠民盟遗物的工作。鲁老的家在一座再平凡不过的居民楼里,然而踏进家门,一个直贯天花板,覆盖一整面墙的书架就映入了人的眼帘,给人以视觉和精神上的震撼。这些书明显有着不同的年龄,层层地组合在一起,让人可以窥见历史的面目。沿着窄小的楼梯上到二楼,楼上的小房间是鲁老生前所居的地方,四壁都设着书柜,一应从地板上贯至天花板,书柜里有书籍,有报刊,还有卷起的书法和画作。屋子其实并不大,人走进去,却有一种巨大的渺小感,某种浩大和壮阔的东西在你眼前缓缓展开,你的心可能会剧烈跳动,这个地方是如此地打动你,也是如此地让你轻视你自己。

“这个书柜还是我爸去世后,我们做了一定整理的,以前他在世的时候,床头屋脚都是书,客人来了找不到下脚的地方。”鲁老的儿子鲁亚非说,他父亲在世时的退休工资其实比较丰厚,一个月有七千多,但是因为酷爱读书买书,几乎一分钱也没有剩下来。他平常很节俭,总是说“富日子要当穷日子过”,然而在买书这个事上面,他却一点也不含糊。鲁老的夫人也真正是贤妻良母,对“一分钱都没拿回家”的鲁老很理解包容,两人琴瑟美好几十年,相知相守,一起走过岁月风雨。

鲁老去世前生命垂危,却还一直念叨着:“我要回去看我的书。”

他的书还安安静静地码在书架上,保留着他生前翻阅它们时的印记,然而看书的人却不在了。这些书将会被分批捐赠、收藏、整理。

在书柜的柜面上,鲁家人设了一个很简单的灵堂,这是鲁老在世时的遗愿,不设灵堂,不大操大办。于是儿子和女儿就在他最爱的书房里挂了他的遗像,放了几本书,用素白的宣纸写了一副吊唁的对联,方便自家亲人寄托哀思。书房左右两侧悬挂着鲁老生前笔墨,他在澳门回归的时候写“欣逢盛世庆国还”,国家遭遇非典的时候写“中华大地又蒙难”,希望党中央“力挽狂澜操胜券。”他一直关心国是,拳拳赤子之心从那龙飞凤舞的笔迹中涌动而出,铺展在这个充斥着黑白两色的灵堂之中,正应了对联横批的四个字:为国分忧。

我被带到了他生命的终点处,曾经片段一样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标签:“七十周年杰出贡献奖”“天府藏书家”“民盟元老”……突然都像墨水一样点点化开,拥有了具化的形象,隐在这些略显僵硬的标签之后的,是一个拥有着赤子情怀、忧国忧民、酷爱读书、厉行节俭的老人。这个老人是这样的可亲可爱,他从历史中走来,又在历史的进程中退隐而去了。

如果说鲁老的一生是一首史诗,我被这首诗的标题和片段吸引而来,如今终于看到了诗歌的终章,它的末尾就像是所有伟大人物的结局一样,后辈带着憧憬和惋惜的情绪,去瞻仰隐藏在历史高耸山脉顶端的英雄。

然而,这还不够!

垂暮之年留下的影像是前半生意气风发时候坠下来的影子,一个革命者,一个最终走向社会主义的地主家庭的长子,他的人生定然有着更青涩稚嫩的探索,有着更坚定有力的追求,有着更精彩的故事。

我翻开了一份鲁老留下来的史料,上面记载着二十多岁的鲁绍先救援左翼作家张天翼的事情。资料里的鲁绍先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坚定,那样拥有着青春的风华。这首漫长的史诗,终于让我窥见了靠前的文字。那些文字明亮而激越,与中国最关键的历史交织在一起,写出了最为绚烂的篇章。

翻开这个故事,一个热情而真挚的年轻人跳到我们的视野里,他有着一颗炽热而善良的心,有着救国救民的情怀,他温和而坚定,诚恳而勇敢,是那样地有人格魅力。我们的视线被拉到遥远的1945年,那个战火纷飞,时局混乱的中国。那时,鲁绍先已经成长为一个23岁,意气风发的年轻人,他从事的是报刊杂志的校对和发行工作。在《华西日报》的办公室里,他的挚友曾巴波向他提出了一个请求,让一个身患肺病的朋友去他家里养病,问行不行。年轻的鲁绍先头也不抬地说:“当然行。”

肺病极易传染,病人也需要非常悉心的调养,这些鲁绍先都知道。他的亲人曾死于肺病,饶是如此,既然是挚友之托,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见到了这位身患肺病的“张一之”先生,并对家里人谎称张先生是自己中学时的老师,将张先生接到安靖老家,悉心照料。

那时候的鲁绍先才23岁,换到现在也就是大学刚毕业的年龄,我很难想象现在的年轻人能够毫无芥蒂地接纳一个陌生的肺病患者到自己家调养,每日饮食要额外做营养餐,碗筷要专门分开洗,后来还专门喂了一头羊供给羊奶。鲁绍先对此毫无怨言,他甚至毫不犹豫地把家里给自己准备结婚用的宽敞明亮的新房让给张先生住,从头到尾非常妥帖周到。

这是一个慷慨又细致的年轻人,他身上发出的光芒能够温暖人心。这种温暖坚定的气质来源于他的家庭。鲁绍先的祖父是安靖的首富,他父亲却对维持财富不太热衷,他一心去做平民教育,推动戒烟运动,甚至还在成都训练义勇军。他父亲身上有着珍贵的革命气质和为国为民的精神。父亲曾经把生病的老师接到家长住,并且亲自护理,母亲也曾在街上捡了个病疮满身的孤儿回家治疗。鲁家家风不只是乐善好施、尊师重教这样简单,这是一个可以生长出太阳的家庭,这个家能够培养出有革命激情、有温暖情怀、有忧国忧民之心的栋梁人才。

“张一之”先生在鲁家疗养了一段时间后,鲁绍先才知道这位张先生原来就是著名的左翼作家,曾亲为鲁迅抬棺下葬的张天翼。当时张天翼是国民党特务重点关注的人物,鲁家收留他,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鲁绍先得知真相后,不仅没有改变主意,反而还在其后的几年里,陆续收留曾巴波、张漾兮等十多位敏感人士避难。在安靖乡的河心地,这些在中国革命史和文学史上熠熠生辉的人物装成本地农民耕作劳动,避过了国民党的政治迫害。

也就是在这一时期,年轻的鲁绍先开始大规模接触革命思想,他参与了《自由画报》的创刊和发行。这是一份在反内战、反独裁运动中诞生的报纸,报纸实际上是中共地下党领导的,发刊词仅6个字:“不自由,毋宁死!”革命的氛围点燃了鲁绍先的生命激情,也从此指引了他的人生道路。他和张天翼、程西虞、曾巴波、张漾兮在安靖成立了五人小组,学习共产党最新的方针政策,在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中展开斗争。1948年,鲁绍先正式加入民盟,他的人生终于融入了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之中。

此后,青年鲁绍先的履历与新中国的建立融为了一体:1948年-1950年,在成都参加地下活动,解放初期瓦解匪特工作,1950年,在成都“西南革大”学习……他个人的人生史诗也开启了全新的篇章。他为郫都区甚至成都市的建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也为郫都民盟的重建和发展做了巨大的努力,在加入民盟的38年后,鲁绍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再然后他老了,他为之奋斗的新中国建立起来了,他为之付出一生心血的中国人民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他在历史的烟尘中,过着藏书、治学、写作的生活。

偶尔我们可以在一些隐约的片段中看见他的影子。在87岁那年,他被评为“天府藏书家”,前来采访的《成都日报》的记者只是震惊于他家藏书的丰富,在惊叹之中写下了报道的文字。这位记者不知道,在这些书背后,藏着一整个时代的史诗,藏着一位曾经经历过纷飞战火,为国家搭建脊梁的人,而且这位老人还是成都报业前辈。都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不知道已经成为鲁老的鲁绍先看见采访的后辈时,是否曾经露出欣慰的笑容。

2010年的时候,在成都十二桥烈士陵园扫墓并发放传单的老人鲁绍先被《成都商报》的记者看到,传单上面是36首缅怀先烈的小诗,长眠在十二桥的36位烈士一人一首。记者惊讶于老人的热忱,而老人只淡淡说了一句:“他们当中的很多人都是我的老领导、老师或同乡。”鲁绍先每年都去扫墓,从小鲁扫成了鲁老,不管是风云际会,风起云涌,还是人们安居乐业,四海清平,他每年都去,那一年,他88岁,而他已经扫墓61年了。

百年前清晰的历史轨迹已经变得隐约模糊起来,枪炮声远了,烈士的陵园里满是欢歌笑语,曾经的英雄佝偻着身子,去看望六十年前去世的伙伴和战友,年轻的记者在问着一些简单的问题……这一切,都让我感觉到了一种时光带来的苍凉。

我们有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很漫长,感觉历史很遥远,而亲身经历历史,将生命投入到历史的浪潮之中,最终塑造历史,写成历史的那一批人,他们却往往隐藏在历史的边儿上,过着最普通不过的生活。毕竟,这些所谓的“普通而幸福”的生活,正是他们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浴血奋战所要实现的理想。

历史的烟尘远了,英雄们含笑离去,史诗写到了终章。